​　　在一次酒后，我和石云说，我可以試着写写江山行吟的感触。

　　当我细读江山行吟时，我就开始抓狂了。以我的修养，要评古体诗，实在是难啊。

　　于是开始恶补，顾随，人间词话七讲，诗的八堂课，随园诗话。恶补的意义是给自己立个标杆，即使说错也别错的离谱。

　　石云的为人呢，可说“温厚得近似愚，固执得近似倔”，但他的秀气都藏进了他的字里。我这次不谈他的字，（因自己是门外汉）只谈他的古体诗。古体诗我也不谈格律，只谈他呈现的境界（王国维语）。

　　最先读到石云的诗，惊艳于“兴来吟古句，月满去耕山”。这句子太华丽了，你会想怎么有人可以写出这样的句子。然而，此句细细品，虽则想象奇丽、气魄宏大，然而，诗句背后却少实在生活的人之温暖，能耕山的，只能是仙人吧。而一个当代人可以写出这样的句子，其修养、其境界已超于常人。

　　中国自古评诗，往往以“喻”解“喻”，因此常常难以理解。比如，沧浪所谓“兴趣”，阮亭所谓“神韵”，随园所谓“性灵”，到王国维提出“境界”，这些概念都必须结合到具体的诗里去运用，才可窥得“门径”，而真正理解差异还是很大。

　　还拿“兴来吟古句，月满去耕山”来说，以王国维的术语，此为造境，有我之境，有我之境容易宏壮，以此句观察是符合的，而王国维又强调，能写真感情者，谓之有境界。此句诗人是想象自己是古人，而且是仙人，才有如此浪漫美妙的想象，此句胜在想象大胆而弱在情感真挚了。

　　石云还有一名句“春风无限意，一夜到君旁。”此为写境，无我之境，无我之境容易优美，此句也很符合。此句表面看是写景，而细细品，其中饱含深情，而字面上一片淡然、一派纯真，其内的情感却缠绵、熨贴，可以是恋人之情、可以是亲人之情、甚至可以是师生之情。中国古体诗其实更推重此类诗，简简单单的白字，内含深深缱绻的情，这是中国特有的含蓄、也是中国特有的风格。

　　石云写《江山行吟》只用了２０多天，还是他在新疆旅游的期间，可见这组诗在他内心已经酝酿很久了，才可以这样一气呵成、一挥而就。《江山行吟》是石云集中赏读中国南派文人画的古体诗，这批书画家在我国历史上都是赫赫有名的角色，而他们的身世又都曲折复杂，石云用七言绝句去赏读他们的画，的确是很难的一件事。

　　他们中的黃公望、唐寅、文徵明、徐渭、董其昌、石涛、八大山人、金农等等都是极具个性的顶尖高手，而他们的身世由于处在明、清之际，也多有曲折、坎坷。石云的这组诗，还好有介子平兄做了评述，我对这些书画家才略有了解，也加深了对石云这组诗的理解。

　　这组诗里，总体上呈现出禅意的趣味很浓，而我最感兴趣的是石云很朴实、很生活地表达禅意，行云流水、毫不生硬，这在诗歌上是很高的境界。细读这组诗，石云给每个书画家都写了两首，而我更喜欢言语朴拙的那首。顾随评诗用了一组术语；“锤炼”和“氤氲”。他说，若谓锤炼为苦行，则氤氲为得大自在。石云的诗首首都是锤炼出来的，而言语朴拙的那首就更接近于氤氲吧，也就更接近大自在吧。

　　如读金农《风雨归舟图》

　　急雨浮萍池上客

　　和衣斜卧自逍遥

　　平生多梦江天阔

　　常醉青山座座高

　　和衣斜卧自逍遥，其实未必是逍遥，也许是生活凄苦，而“平生多梦江天阔，常醉青山座座高”，一下就把诗人内心的高洁写出来了。江天阔、青山高都是实写，这话似乎是老农的话，字面背后的含义则是志向的高远，结合金农的身世，读者体会的含义便是丰富立体的了。此诗表面是一幅生活场景，而背后表达的内心志向是自然流出的，此种即是氤氲、即是大自在吧。

　　读倪云林《江亭山色图》

　　幽石疏林雨后烟

　　飞鸿灭没昊天寒

　　空亭不染尘间事

　　相对坡前古木看

　　前两句描写画面内容，“空亭不染尘间事，相对坡前古木看”，空点出禅意，而实际的行为坡前的古木可以相看两不厌，这样的行为本身是禅意，而又应和了空字的意韵，两句都为白字，毫不佶屈聱牙，流流畅畅的两句，细品却回味绵长。这就是古体诗的境界吧。

　　读黄公望《九峰雪霁图》

　　皎皎莲花不落尘

　　微茫一曲气雄浑

　　谁人解得黃公梦

　　无去无来意态真

　　前面皎皎，后面微茫，前面不落尘，后面气雄浑，写出黄公望的画既宏阔又细腻，从小处可以看到大，也可以从大处看到小，是以耐读、耐品。“谁人解得黃公梦，无去无来意态真”，如此丰富的画，而在诗人看来，无去无来，至此禅意出矣，诗人做出了自己的解读。

　　这篇评的题目是偶得，其实想表达解读石云的诗如“曲径通幽处，禅房花木深”的感受吧，但是否准确，我现在也拿不准了。